读书札记三上红楼之唇上的虹

感慨发得累了,可听甲说些掌故。

宝玉这孩子,不是个好东西。他喜欢吃人嘴上搽的胭脂,谁都嗅得出那后面欲望的气息,“是宝玉意淫入骨处”。卞之琳有句曰“白蝴蝶最懂色香味,寻访你午睡的口脂”,也是冶艳的画工。而齐白石老人记录说胭脂其味极苦,将勇敢的尝试与浪漫的描摹作有趣的对比,我们从这里面却不能生发些须绮思。意者白石本非风月中人,他的吃胭脂,怕不过是濡笔而已吧。

其实用猜的也知道宝玉和白石吃的胭脂不是一路货色,极可能有化妆品与颜料的区别。但这两者真那么不搭界吗?

刚刚摆脱初民的蒙昧,人们就忙不迭地着手装饰自己的身体,特别是那张用作标志的面孔。起初象涂鸦一样画上些自以为看得懂的线条图案,逐渐提炼取舍而愈加鲜明,到埃及时代就已集中在眼睛和嘴上。我们看雕像、壁画,还有可怜的图坦卡蒙,总会见到粗黑的眼线和猩红的嘴唇,装点起一个个天神般的贵族。化妆的目的是扮靓,扮靓的目的是吸引人,如果我们弗洛伊德一点的话,几乎可以毫不迟疑地断言这与情爱相关。

人有五官七窍,传神写照俱在阿堵,眼睛是提议的,嘴唇是承诺的;眼睛是传递者,嘴唇是力行者。

眼睛说:我想吻你。

嘴唇说:呶,在这儿。

脸颊配合着泛起红晕。

这重点被发现并且用力地强调,眼睛要明亮象深夜的星星,嘴唇要丰隆象玫瑰的花瓣,人的长技不过是模仿自然而已。

鼻子这时最没用处,相反是道障碍——这障碍不仅是外形上的,拉斯·艾文森吻过麦蒂·斯布里德后擦了擦嘴说:就像放久了的肉。真是糟糕的一吻——因此比较不被重视。

耳朵是一个栽消息树的地方,据说获准进入女士闺房还不算什么,但若见她摘下耳环,您就可以直接打发司机回家了。

所以别对我说人们在嘴唇上涂抹是为了辟邪,看着克里奥佩特拉双眸炯炯而双唇灼灼,又有谁不会想起她为之陨身的爱情。

不幸我们似乎不大能够享受这种吮吸运动。相爱的人一吻,那是要心魂俱醉的,对此古板的英国人、毛躁的南欧人、野蛮的俄罗斯人和现在已经成为文明典范的美国人都会象话痨法国人一样叽喳个不停。德国人除此之外仍不忘记施展日耳曼式的严谨,他们在18世纪专门立法,将吻分为合法和非法,保护合法之吻——精神上的吻,以和睦友爱为目的的吻以及作为礼仪方式的吻,并以列举方式作严密的规定。有首希腊民歌唱道:“第一个吻险些把我埋了,第二个又救了我。再来一个吧,给你决定我的死活(甲就正规译文的篡改)。”率直得近乎粗野,我们不那么说话。事实上我们根本不说那个。

从先秦古歌到五四前后,从七略四库到圪梁梁上的长调,绝少出现对吻的讴歌赞美,哪怕简单那么一提。别又把帐算在儒教头上,儒也是要土壤的,含蓄的东方人压根耻于直露地表达情感。所以我们只能在所谓艳情小说里找到四个字道“呜咂其舌”,天,帮帮忙,简直是两个流氓在啃猪头肉,实在倒足胃口。不过好在我们说固然不说,做还是要做的,证据就是:胭脂的制作工艺不断发展。

晋人张华说女士们“以染帛之余为燕支”,基本是对的,道出了最初染料和妆彩通用的事实,只是早年间还没有“燕支(胭脂)”这个词,用的是矿物。《诗经·秦风·终南》有“颜如渥丹”,《邶风·简兮》有“赫如渥赭”,东汉刘熙在《释名》中解释说:“唇脂以丹作之,像唇赤也。”

面脂和口脂也通用,主要原料统一,都是丹。丹就是朱砂,学名硫化汞,可用作染料、颜料,亦可药用,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开采史。《史记》记载一位叫清的妇人以采朱砂为业,终致巨富。再向前追溯,尧的儿子名唤丹朱,不知和这是否有关(我们可以编造丹朱和潇湘妃子凄婉的爱情故事,不幸的丹朱最终失去权势和爱人。谁说《红楼梦》影射清廷?)。西汉时期朱砂已被调制成膏,其制作方法在《齐民要术》中有详细记载,大体是将牛脂、丁香、藿香酒、青油混合煎煮,加入研磨匀净的朱砂末,凝而为红脂,即可饰容。不过即使用水飞法提取朱砂,其中的汞还是会残留一定的毒性,同时她们用于增白的化妆品里含有铅粉,我们的先民真是冒着生命危险在亲吻啊。

由矿物来主打化妆品市场的局面在武帝时被打破,博望侯张骞带回了更加润泽的生物制剂,这是胭脂首次亮相中原。“胭脂”一词是典型的外来语,匈奴话的音译。不同的人把它不同地译为“燕脂”、“焉支”、“燕支”,还有单于的阏氏。班固说:“匈奴名妻曰阏氏,言可爱如燕支。”假模假式的中原人难以想象的浪漫情怀。

制作胭脂的原料是一种叫红蓝花的植物,“燕支草似蒯花,出西域,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人谓之红蓝粉”。其产地被匈奴人深情地称为焉支山。他们悲凉地唱着“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向更西更北方转徙,汉人托天杀星霍去病的福愈加芬芳鲜艳。红蓝花在两晋时候引入中原并大面积普及,到明朝已成为每户必种的经济作物。推广的同时它的炮制方法也被记录下来,相当烦琐,总归是捶捣、搅拌、沥汁等等,此后这基本技术没有大的变化,其流变不过原料愈广而工艺愈细罢了。就如宝玉的秘制,“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属于在成品胭脂的基础上深加工的产品。

传说唐玄宗的女儿永乐公主辟有种植香料用花的专圃,自行研制胭脂。晚些的睿宗女儿代国公主开发出石榴花品种。在追求美丽的天性驱使下,女士们对自然界中轻红直到深咖啡色的植物发生强烈兴趣,紫草、苏木、玫瑰、蜀葵、重绛、黑豆皮都成为胭脂家族的成员。在热烈富丽的大唐,时尚女儿着低胸装,带披帛,梳堕马髻,插步摇,施铅粉,搽胭脂,贴花钿,点面靥,描斜红,浓艳不可逼视,芬芳中人欲醉。大约也就是这时,口脂脱离面脂而独立存在,而且似乎更加精工细做。张生送双文女士“口脂五寸”,用长度单位来计量,似乎已经是近代化的棒式口红。

《唐书·百官志》记:“中尚署腊日献口脂、面脂、头膏及衣香囊,赐北门学士,口脂盛以碧缕牙筒。”特特地强调用象牙筒贮口脂,料系上品,形制也确象棒状的。不过此物于腊日赐学士,或者是防皮肤皲裂的男用润唇膏,那么唐代化妆品的制作水平也就可想而知了。

唐尚浓妆,女士妆唇不是用“搽”而是“画”。她们先打粉底,将整个脸颊包括嘴唇一并覆盖,然后以唇脂描画出多达十七种样式。《妆台记》不厌其详地列举道:有胭脂晕品、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恪儿殷、淡红心、猩猩晕、小朱龙、格双唐、眉花奴。这还是风雨飘摇的晚唐。

那么盛唐风韵又复如何?一川逝水淘尽几许丰华,千年以后读这些字句,随人遗情想象,顾望怀愁,比铜驼棘草别具一番无聊的思绪。好在还有陶俑和壁画,令我们心驰那鲜花绽放的娇美。唐代的唇妆对后世影响很大,五代相沿唐风,花样繁出。至宋国土日蹙,因了一种复杂的感应,唇妆也随之名目渐少,以唇薄嘴小为美,无复唐时的活泼丰满。明代修饰精巧,红唇一朵,优美自然。清代比较特别,用两种红色妆唇,在浅红色描出唇形后,又用深红在上唇点两点、下唇点一点,理论上应更加活泼俏皮,但看画中仕女却只觉得她孱弱可怜,几无悦目的美感:那实在不是属于妇女的幸福时代。

杰克·尼科尔森在《逍遥骑士》里有一句台词:“人们并不怕你的红嘴唇,他们怕的是红嘴唇代表的东西。”为那个飘忽不定又似有形有质的东西,历代以风流自命的才子象知更鸟一样鸣唱,借各种鲜红多汁的物事尽量委婉地逗露出爱欲。

最性感的倒是周清真纯白描的一句“微暖口脂融”,日光下口唇上的柔脂丰盈欲流,闪烁一抹光晕,空气中慢慢漾起暧昧的情致。无怪道学先生们为之悚然,下一个断语道“周旨荡”。“美成词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学之,学之则终日不知意萦何处矣。”恐人学艳词而“终日意萦”,冬烘气令人发噱,亦知人欲总归难灭,十年修身,恐不及红唇一动了。“她那红艳艳的小嘴紧闭着,却又像已说出了天下最动人的甜言蜜语。”如今佳丽却喜欢搽上水润珠光等等“口脂融”效果的唇彩,可恨更要开启一点点朱唇,被无聊科学家统计为见红色而代谢速度提高13.4%的臭男人,见之宁不身死气绝。话说某一天皇帝带了点戏谑的笑容,望住张敞。张敞略微有些动了意气,抗声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他指的是床第间事。其实如宝玉那样亲手为女子饰容,正是几多臭男人旖旎的理想,胜得过伧夫的怜云爱雨,抵死缠绵。

这理想后来纳入文学殿堂,稍许隐晦了一点,唤作“点绛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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